I'm a senior undergraduate student in Peking University, studying Computer Science and Philosophy.
2020年6月23日,我在家门口的停车场转了足足三圈,终于在角落里等到了一个车位。车是去年新买的,彼时我在公司刚干满三年,表现平平,为了一辆车几乎花光了积蓄。我把档位推向P,解开安全带,并放松地往椅背上靠了靠。手机通知的光并没有跳动,但愿今晚没有什么事情。通常,我会在老板下班的十分钟到半个小时间回家,并总是在深夜的时候收到老板的消息。微信消息手机跳绿光,钉钉跳蓝光。
突然开始下暴雨。停车的时候天上确实有一阵雷,但我记得并没有闪电。总之,现在下雨了。车的后备箱有雨伞,但雨已经下得很大,根本开不了门。也就是那么几秒钟,如果刚刚我踩深一点油门和刹车,或者之前这个车位上的车早一些走,或许现在我都已经到家了,不用再躲在车里挨这难熬的鬼天气。
百无聊赖。下不下雨都不能解决这个问题。其实回家也一样,同样是把疲惫的身体扔到某个地方,一个是狭小的车里,一个是大一点的屋子里。大一点的房子也并没有多大,大概三十平。因为在八线,房价并没有特别贵,加上我并没有结婚的计划,所以一个人三十平的房子完全足够。房子是刚到这儿工作时,问父母借了点钱买的。有时回家我会在沙发上先躺四十五分钟,刷微博和豆瓣。躺四十五分钟是因为自己脱光了衣服在空调下,四十五分钟之后无论怎样都会觉得冷得要命,才会趿着拖鞋去浴室暖一暖身子。总之现在雨是越下越大了,一时半会回不去。
今天才是个周二,手头的新项目刚刚启动,一切还算顺利。部门里最近招了几个实习生,陆陆续续都来实习了。有一个来的时候还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,另一个也是趿拉一双拖鞋,走路外八,一摇一摆,会把手搭在你肩上叫你哥。不过这些实习生好像和自己关系并不大。自己的工作好像也和自己关系并不大。
其实我好几次想辞职回家干躺着。工作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并不像一个真正活着的人,这种感觉比在学校时还要难受。以前上大学的时候,和朋友去酒吧喝酒,夜里出来,冷风刮在脸上火辣辣的,嘴里苦涩的酒精还有刺激,荷尔蒙混着蒸腾的焦虑,至少觉得自己像个活人。现在这种感觉一点都谈不上了。平铺直叙的工作和生活,最多的时候是在工位上昏昏欲睡,做不着边际的白日梦。甚至连游戏也不打了,下班就回家躺着,如果没有把衣服脱掉,我就很可能直接在沙发上睡着,睡到半夜再从床上抱条毛巾毯过来继续睡。这样的日子也不会有终点的。
所以雨比刚刚小了一些,我打算从车上下来,到后备箱里拿把伞然后回家。
我再听见雨声的时候爸打来电话。他一般从不打电话过来,即使有事也只是发一条短信,而我时常忘记回复。但他今天偏偏打过来电话。
“宝,你最近在H市过得还行吧?”
“还行。”
“你们那边下没下雨啊?”
“下着呢。”
“嗯哎,我们这儿也下着雨呢,自己注意着点啊。”
“行。”
“宝啊,爸不想麻烦你,但是你能不能给你妈打个电话啊。不是爸说,一来呢,你也好久没跟你妈打电话了,二来呢,你妈晚上自己开车去乡下吃喜酒去了,到现在也没回个消息,我打她电话也打不通。”
我心里一紧。“行哎爸,妈能到哪儿去呢?我来给她打个电话,你就放心。”
“好,好。”
我给妈打去电话,那头传来中年女音: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,请稍后再拨。妈的手机也没关机,也有服务。她能去哪儿呢?我又给妈拨了一个,还是刚刚那个声音。
我走进卫生间。卫生间的灯已经坏了很久,我却一直没换灯泡。用了三年多的窗帘已经发霉,一团团黑霉菌在白背景上反倒像盛开了的黑玫瑰。妈会去哪儿呢?这个问题此时也像一团黑色的菌落一样长在了白帘上。
我打算先洗个澡。热水龙头的水已经溢出了白色的蒸汽在吸引我。有时候浴缸就像一条逶迤的蛇,吱溜溜地朝我吐露着它的信子。今天尤甚。妈会去哪儿呢?我脱掉上衣和裤子。镜子里我就像一个失落的佛像,苦瓜的嘴脸和叠叠的啤酒肚。然后我把短裤也脱掉,扔进了洗衣机。
窗户外头的雨还在下,好像比刚刚下得更大了。下雨天,妈会去哪儿呢?其实我已经想到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,并准备好接受它们。我知道妈去的地方有一条河和两边种满杉树的窄路,还有一条修了八年的阔公路。妈开的车也是她跟爸共用了十五年的老福特。过年的时候我回家,车还算好开,但有时半路要抛锚,有时点不了火。妈跟爸说过换辆车的,我印象里就有好几次,爸一直不舍得换。
但是妈会去哪儿呢?下暴雨的夜晚,她或许把汽车开翻进了一条水沟,或者在公路的路口与一辆赶着送货的大车相撞。福特汽车的大灯还开着,雨刮器也开着,我想象暴雨淋湿她的身体和头发,到处都是雨,大暴雨。
水终于足够烫了。我把淋浴器盖在肩上,灼烧的热水顺着我的肩膀滚下,浸透了肚脐下的那片丛林和腿毛。窗外的雨下得很大,劈过一道闪电,隔着发霉的白窗帘把浴室照得煞亮。妈会去哪儿呢?她就这么在今夜的雨里消失。天像是永远都不会亮起来,雨永远不会停,太阳不出来,夜晚永远不结束。
好像一场梦。这是一场梦吗?我可能太疲惫了,已经分不清梦境和现实。人生难道不是一场梦吗?死亡究竟是什么?我是在一条不回头的直线上走着吗,前面是一望无底的深渊。就像这水一直一直向下流,它穿过我的身体,流进浴缸的排水口,穿过一层层住户的管道,流出这幢房子,流到地下,流到某个不知名的污水处理厂。下面对我来说永远是深渊,窗户外面的黑夜也永远是深渊,像个逃不出的谜团。妈在这黑夜的世界里,会跑去哪儿呢?她究竟活着的,还是已经死了。
可是死亡对我来说又是什么呢?像热水滚在身上我感到灼烧,那么死亡呢?会是一阵剧烈的疼痛吗?除此之外呢,死亡之后又是什么?我不知道。窗外的雨还在死命地下,疯狂、暴力地砸在地上、车上、树上、砖头上、窗户上。我被热水淋过的皮肤变得通红,热气正从我的毛孔里四散开来,往我冰凉的躯体里钻。一阵舒心的惬意。
妈会去哪儿呢?
她去哪儿跟我的生命到底有多要紧呢?
或许妈会回来的吧。我想起小的时候,也是下雨的傍晚,爸骑一辆摩托出门。回来的时候是深夜了,大概九十点钟,我几乎睡着。爸狼狈而鲁莽地打开家里新换的防盗门,跟妈进了隔壁的房间。房间里他们在吵,也有翻箱倒柜的声音。我把头闷在被子里,怕雨、怕黑、怕东西破碎。然后爸从房间里出来,进了浴室,水声和雨声一样,吧哒吧哒砸在没有底的黑夜里。第二天我才知道,爸骑车在家门口的弯头上摔了,一只腿压在了车底下,膝盖磕到窨井盖,皮破得很深。
但爸是回来了的。那天晚上下雨,我只有几岁,已经开始想象我是不是可能没了爸。我很早就知道生命的开始和终结。很早就知道。也很早就开始想象。
我从浴缸里爬出来,用新洗的白毛巾把身上的水吸干。撑走形的短裤像蔫了的秋草耷拉在浴室的把手上。镜子和镜片都起了雾。我拿起手机,打算再给妈打个电话。
手机的通知灯跳着白光,看样子是谁发来了一条短信。我打开手机。是爸发来的短信。
“你妈回来了,刚才在楼下的茶室里搓麻将。早点休息吧。”
2020.06 灵感 2020.08 完稿